长篇小说《变迁》连载之第五章：矛盾时期（一）第二节 文/任登庚

（一）第二节

我们一桌的人都笑了起来。田自弟这一语双关的话骂得尚居东无言以对，他只好喝了两杯酒，摇了摇手说：

“流氓，流氓。咱们来讲文明的，打字谜。”

“行，你先说。”田自弟微微地笑道。

“好。初次解放不用刀，大国无人把战交；口喊群众学大寨，建设良田产量高。——打一字。”尚居东笑着把大拇指一竖。

“这个是不是‘富’字？”田自弟直盯着尚居东。

“还是不敢肯定！行，就算你猜着了，我喝酒，你再放。”尚居东端起了酒。

“提笔先写二月天，五行之中我为先；腰中长挎双宝剑，汉室江山几百年。——打一字。你猜到了我喝。”田自弟做出了端酒的架势。

“这是一个‘劉’字。你还想拿大写的字来考我呢，也不看我是干啥的？”尚居东哈哈大笑。

田自弟也笑了笑，没言语，端起盅子把酒喝了。

尚居东这一下更高兴了，仰起了脸说：“我说你们田家的：田字生得恶，头上一对角；拦腰一扁担，睡到日头落。——打一字。”

田自弟想了一会儿，摇了摇头，只好喝了酒。

“不行吧？你连一个‘鲁’字都认不到，哈哈……”尚居东得意极了。

这时，旁边看得人脸上都露出了惋惜之色。

田自弟喝过酒之后，开始放谜：“王字生得恶，头上一对角；拦腰一扁担，左脚架右脚。——打一字。”      

尚居东闷了一会儿，端起酒盅就喝。他这次倒还虚心，问道：“我把酒喝了，你说是一个啥字？”

“这是一个‘姜’字。”田自弟回答。

尚居东感到有些没意思，脸绯红。他没待别人插言，就赶紧放谜：“我再说一个结合实际的，——四川四川四四川，四个王子颠打颠，四个口字口连口，四大名山山对山。——打一字。”

田自弟沉思了一会儿没言语。尚居东笑着说：“我给你撵明一下，是个四方字。”

田自弟接着说：“日字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尚居东用指头点着田自弟，“真是下等人玩不了上等的游戏，你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！像这样的人也配在这里猜字谜？”

田自弟明知这是一个“田”字，但他却故意猜错。当下也没多说，双手端盅，将酒一齐倒进嘴里，把盅子往桌上一放。“我来跟你说一个四方字：一个字四四方方，日落西山又还阳；上有猿猴戏果，下有黄犬跳墙。会猜的猜到太阳落山，不会猜的猜到八月秋凉。——我也给你撵明：古代计时的字。”

尚居东把四周的人一望，哈哈大笑起来，“你蒙蔽别人都好说，我是你随便能哄过的？古代计时就是‘地支’上面的十二个字，咋能一会儿扯到西方的太阳，一会儿扯到猿猴和黄犬身上去？你会唱孝歌，孝歌里面有一个十八扯是不是？你恐怕就学了一个十八扯，今天在这个地方来用，那恐怕不合适吧？哼哼……”

围观的人并没有理会尚居东。大家只是瞅着田自弟，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解释下去，他们相信自己的支书不会输。

田自弟知道尚居东不懂，也想就此杀一杀他的傲气，就不慌不忙地解释道：“你甭‘哼哼’，等我说清楚了再嘲笑也不迟。第一句：‘一个字四四方方’，这是说这个字的形体；第二句：‘日落西方又还阳’，这你说对了，‘地支’里面计时从啥时记起的呢？”

“半夜子时。”尚居东回答。

“对。那么，申时时过去是什么时间呢?”田自弟再问。

“日落酉时。”尚居东又答。

田自弟笑了笑，“这就对了。‘日落西方又还阳’这一句落到了一个‘酉’字上面。第三句和第四句：‘上有猿猴戏果，下有黄犬跳墙’，这就牵扯到了地支和十二属相相配。‘子属鼠，丑属牛’，这样撵到‘申属猴，戌属狗’，也就是黄犬，中间空一个‘酉属鸡’，这不就是上有猿猴，下有黄犬，对不对？”

尚居东点了点头，表示承认。

田自弟见尚居东点头认可，态度也有些缓和，“后面两句我一次给你说完。第五句和第六句：‘会猜的猜到日落西方，不会猜的猜到八月秋凉。’日落西方是一个‘酉’字，这在刚才已经给你解释过的，八月秋凉这就是地支和十二个月相配的知识了。‘正月见寅，二月见卯，三月见辰’，这样数到七月以后就是见‘八月见酉’。现在我说这个谜底是一个‘酉’字，没有在你这个大知识分子面前失格吧？”

尚居东脸上红白相间，显然觉得很尴尬。他闷了好一会儿，开始耍赖了，“狗屁！我没有深入研究过甲子，不猜这个，你有本事和我说一个同样的内容。”

田自弟笑了笑，“行啊，行啊，你无非就是想赖掉两盅酒嘛，淡的屁不疼，让你就是。我的谜语车载斗量，你猜不到了不怪你。现在给你说一个结合实际的，——一字是个僧，二字是出家（这诗的原意是：“二字是和尚”。这里田自弟故意歪曲，引对方上钩）。三字鬼乐官，四字色中饿鬼。——打一字。”

“羞你们田家的先人，借用《三言》里面的诗来搪塞。人家原著说的‘二字是和尚’，你胡说成是‘出家’，——这叫什么谜？”尚居东认为这一下找到了嘲笑的茬子。

“嘿嘿嘿……你还知道你们尚家的先人是出家的和尚？废话少说，谁说别人的谜不对谁喝酒，这是提前讲过的！”田自弟指着尚居东的酒杯。

尚居东有苦说不出，只好喝了两杯，然后开言道：“我说一个带古人的：攻徐州失去一半，战吕布打落巾冠。骂曹操失去战马，恨董卓有心无肝。——打一字。”

“德字。”田自弟一口说出，因为这个字他以前猜过。

“行，行。你还知道你的上一辈是啥东西！”尚居东说着端起了酒。他说的是田家“自”字排行以上的“德”字辈分，明显是向田家户族的人要企图。

田自弟也没理他，用筷子敲了敲桌子，“你说《三国》城，我道《三国》地；你提吕布，我说奉先；你恨孟德战马，我说曹操奸贼。我接住你说，不带古人不为谜：一点吕布良将，三人结义关张。口骂曹操奸党，十里埋伏霸王。一日东吴大战，四川刘备为王。目前陆逊挂帅，八千子弟张良。——打一字。”

“胡扯，胡扯，哪有这样的怪字？”尚居东摇了摇头。

“你胡球混国家的几个工资，认不得字了还说别人不对，就这球样子还到处祸害老百姓的后代？”田自弟用筷子点着他。

尚居东这下被逼到了墙角，一口喝干了两盅酒。“我宁服一个刀子手，死也不服你这个败脏人格的，把我糟蹋得不值一文钱了。你说出这个字来了我再喝四盅酒！”

“这是一首藏头诗，”田自弟把谜说一句，就用手指头溅着水在桌子上划一下，八句说完，字也写出来了，是一个“讀”字。他发话道：“怎么样？你教书不能通今，看书不能博古，连个老写的‘讀’字都不知道，还到鲁班门前耍斧头，你只当我们农民都是韩同林？”

尚居东当下嘴边显出了僵硬的笑纹，也没多言，沉着脸喝过酒后，把盅子朝桌子上一甩，斜瞅着田自弟，边咳嗽边开了腔：“一个字十二点，五经四书由你选，选不出来怪你文化肤浅。——打一字。”

田自弟用手在桌子上画了半天，然后说：“猜不出。”

“不行吧？一说正本你就散劲了。”尚居东先用指头在桌子上划了一个“十”字，然后在左上方添了两点，这样使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一个“斗”字。他当时很得意，微笑着说：“咋样？我说么，你那是花栗树林里的蚊（文）——野蚊（文），是上不了桌面子的！”

田自弟把酒喝了，接着回答道：“你是茅厕缸的蚊（文）——臭蚊（文），纯粹一个到处惹人嫌的东西！你倒是知道一个啥正本么？听着，我给你说一个才是真的正本，——一个字四十八个头，里面装水水不流。颜回问孔子，孔子也发愁。——打一字。”

“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字，你在胡球编呢！”

田自弟拿了四双筷子，做成了四个“十”字。他把四个“十”字头一接，就成了一个“井”字。“咋样，认得不？”

尚居东端起了酒杯，“你这个怂东西，还有一点文化功底呢。这样的，不打谜了，我来做宝，你敢猜不？”

“你文的不行，只有耍赖皮。像这样的球本事，能来啥我就接啥。我田自弟男子汉大丈夫，不像你和尚的后人一样，鸡肠狗肚子，一个上席的大边没坐到，就寻事生非地骂人家韩同林。现在你说，咋样猜？”

“做宝就做宝，甭扯韩同林不韩同林的！我做的宝也简单，手上捏一个烟头，猜‘有’和‘没’。你猜对了我喝酒，猜错了你喝。”

“你这样做我也行。只有一样要重讲一下：猜对了我喝，猜错了你喝！”

“行。反正就这两样子，又跑不到别的地方去，——酒讲多少？”

“六杯一过！”

我知道田自弟捉弄人的点子很多，今天喝酒的杯子比较大，一斤酒也就是二十多盅。尚居东刚才喝的已经有一斤多了，再要这样继续和田自弟赌，把他喝醉以后回到学校又没人照管。想到此，就拦挡道：“自弟哥，尚老师年纪大了，你们少讲一点。尚老师，你看能不能先吃一点饭，改日再约到一起好好地喝一场子，行不行？”

尚居东刚才当着众多人的面输拳，已经窝了一肚子火，正想要寻找机会整田自弟喝几盅，以挽回失去的面子。这时见我拦挡他们，那从学校来时对我的一股怒气正好借机会发泄，当下他就沉着脸说道：“干球式，我都活几十岁了还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？”

“尚老师，自智兄弟是你一个单位的，担心你喝醉了，叫你多少吃一点饭，这是出于好心嘛！你这家伙不领情是小事，咋能在这么多人的场合说话不给他留一点面子？”田自弟开始干涉了。

“见球过你们弟兄一伙的，你们田家有几个毛毛子人？一群乌合之众！——来，六杯！”尚居东伸出手，准备做宝了。

“甭忙！”田自弟按住了他的手，“你这家伙说话嘴太打人了，简直是一竹竿扫一船。你不过是一个国家正式教师嘛，就把我们老百姓不当人看待。你要那样说呢，今日就叫你见识一下我们弟兄的钢火，也叫你知道怎样才叫挨瞎打。来，一次十杯，敢不敢？”

“行，不许赖账！”

“赖账了是啥？”

“王八！”

“狗娘养的！”

这时，其他的人都已停止了喝酒，笑看着他俩的游戏。我也不想再讨尚居东的没趣，管他呢，喝醉了是他自讨下的！

尚居东伸出右手，攥着拳头，笑着说：“你猜。”

田自弟左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，右手用指头点着他的拳头说：“我猜了？”

“嗯。你哪里有那么多废话！”尚居东有些不耐烦了。

“狗爪子！猜对了我喝。”田自弟装着一本正经地盯着尚居东。

在场的人一齐哄堂大笑，边上站着的几个年轻娃子竟拍起了手。那些烧水的、端菜的见我们一桌子这么热闹，也都围了过来，挤得我们桌子上的几个人只好斜着身子坐。韩同林见自己划拳也伸不上手，劝酒又搭不上茬，只好挤着出去到火炉边烤火，把首席让给了几个小伙子坐着看热闹。

田自弟这一招可把尚居东给整傻眼了：他想说错了吧，自己要喝十杯酒；若说是对的，倒也能赖着叫田自弟喝，但是自己这么一个有身份的人，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，如果承认了田自弟猜得对，那不就是说自己的手是狗爪子了？再说，田自弟确实太“拐”了，采取这种当面换概念的做法纯属是为了骂人嘛！真正把手指伸开，拿不出狗爪子，田自弟从猜宝的讲法上是输了，该喝酒。但他肯定要说猜的是手，不是物，或者其他什么新的鬼点子又来了，能给你乖乖地把这十盅酒灌下去？

田自弟却不顾尚居东的尴尬，还追问道：“猜对了我喝，错了你喝，这是提前讲过的，是不是？你说谁赖账是王八，我赌的咒是谁赖账是狗娘养的。现在我也不要求你说谁对谁错，只说该谁喝酒一句话，这答案自然就出来了！”

尚居东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快，很快就换上了笑容。当然，他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，咋能和一个老百姓为了几盅酒去“王八”长、“狗娘养的”短地尽着去纠缠呢？要叫田自弟喝酒，那就等于承认田自弟说他的手是狗爪子说对了，今天就是喝死也不会做那种蠢事！他当下只有装着大度地说：

“你这个怂东西，纯粹是个赖皮，我记着你。以后碰到我的手上再说，如果整不死了算你命长呢！”

“今日就先说今日。哪怕就说你下一辈子给我变个狗子看门，那是以后的事。以后的事以后再说！”田自弟穷追不舍。

“行，你厉害！”尚居东无言以对了，只有端杯，算是认账。

然而，我分明地看到尚居东对于田自弟还没有彻底服顺。他先前说我“干球式”，田自弟拦挡他，他不听，还说我们田家的人是乌合之众，田自弟认为他看不起我们田家人，才出面捉弄他。他知道再继续说下去，田自弟只会把自己越糟蹋越苦，他只能忍气承认田自弟猜错了，自己喝酒。他向四周点点头，以使大家都知道他对田自弟作了忍让，然后笑眯眯地端起一杯又一杯，慢慢地喝了起来。他一边喝，一边不时地斜着眼看我。我当时见他那神色，以为他是喝多了，也想讨他个好。另外也想缓和一下他和田自弟的关系，以防止他和我记下仇恨，就笑着说道：

“尚老师，我替您喝两盅。”

尚居东阴森森地笑道：“不敢劳你大驾！今日你们田家人出尽了风头，这不正是你的意思么？”

我当时闹了个大红脸！我见他那冷酷的眼神，当下就意识到，虽然田自弟捉弄他是师出有名，算是为田家户族人出了气，但总根子是为我争气而起的。尚居东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，但他今天确实把面子丢尽了！现在他在田自弟跟前是没有办法施展手腕的，只有以后在我这里捞回损失。田自弟今天的行为分明是给我们以后的分裂点了一条导火索，尚居东下一步肯定要“牛肉吃不到，在狗肉上报仇”了。想到此，我不由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……

我们在田德山家里喝了一下午酒，在吃饭时，田自正双手递给了我一碗面条。我分明地看到，他双手有厚厚的垢痂，大拇指扦入碗沿边，把面条扦出了两个小“水潭”，“水潭”内的黑水使人看了反胃发呕。说实话，我如果不在学校教书，继续在队上做活，完全能用我的农民方法解决这个问题！但是，我今天是他的老师加兄长，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，说话既不能像尚居东骂韩同林那样地“蠢头巴佬”，更不能当着屋里的客人面直言说他手脏不讲卫生。毕竟还要给十几岁的孩子顾脸面嘛，况且他是给我端饭！如果在这时伤了他的面子，那我就真的是太没有人情味了！当下只好双手接过，眯着眼吃完了这碗实在难以下咽的面条。当时那种恶心的感觉，没有眼见的人是很难想象的，吃过饭后的多长时间还感到胃里一阵阵发呕……

【选自长篇小说《变迁》第五章：矛盾时期（一）】

（未完待续）

作者简介：

任登庚，男，汉族，大专文化程度，共产党员，出生于1960年11月，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。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，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，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，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，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。
  1978年高中毕业后，历任代理教师、大队会计、信用社信贷员。1984年任副乡长，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、党委书记、人大主席，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，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，在职参加《清明》《希望》小说函授学习两年。回县级单位工作后，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、副局长、四级调研员。平时爱好文学，公开出版三部书，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变迁》。

责任编辑：肖海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