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篇小说《变迁》连载之第二章“彷徨”(五) 文/任登庚
(五)
我烧了一天的火粪,往回走的时候累得已是骨软筋麻。当我勉强背着柴禾回到家,喝了一缸水以后,只感到浑身瘫困,手连端碗的劲都没有了!
我原以为,这可能就是我周而复始的生活。但却没有料到,生活的转机有时是不分什么形式的,我的第一次“跳槽”,就是这一天的劳作之后,家人们在谈论中决定了下来。
当天晚上,我三哥从外面吃请回来。母亲见了他,就像见了仇人,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:
“自礼,我还当你死到外面不回来了呢!一天眼睛是个瞎子,看智娃成啥样子了,你也不管?”
三哥被骂得莫名其妙,忙问道:“自智咋了?”
“咋了?你们不过大一点么,对一个小兄弟连一点都不照顾!他们一起回来的四个学生娃,王龙显找了一个轻生活,看火车洞子去了;琴琴她爸给队上说过,人家在复习,也没上坡做活;自久有他哥引着闹副业,人家也有人照顾。单独我们智娃就是个没人管的,叫他去烧火粪!”母亲拉过我的手,举到三哥面前,“你看,血口子一道一道的,满手都烂完了,你也不管。给你二哥说,叫他给智娃调一下,去做别的活行不?”
“我当是啥事呢,还把我骂一顿,我就给二哥说去!”三哥说着就要动身。
这时,恰好二哥来了。他也是来了解我烧火粪情况的。
二哥进屋还没有坐稳,母亲就结结实实地“给”了一顿:“自义,你是个木头脑袋么是咋的?你和自礼大一些,对一个小兄弟也不照顾。知道烧火粪这活难做,你安排智娃去。今天在坡上叫田德印他们像斗争地主一样,一大帮子人围着,你说一句,他笑话一会。田德印那个烂良心的,为他们声娃子没推荐上高中的事,就一直恨着,迟迟早早的寻事,到处丧败我们的娃;田自弟也真是个瞎眼狗,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还说要惩我们智娃的工分。你当他在说智娃?他是在欺负你呀!别人看不起智娃,认为他没考上学,拿下眼观他,这都不说了,你这个当哥的就没有一点同情心?”
母亲的一番嚷叫,使二哥一时无言回答,只是坐在那里干笑。还是父亲出来解了围,用商量的口气向我二哥说:“自义,你妈说的还是有些道理。‘国有大臣,家有长子。’你大哥没在场,弟兄三个就是你大一些了,照顾小兄弟的责任自然由你来承担。现在自智做活不行,不做又说不过去,你看明天能不能叫去做别啥轻一点的活?”
“那看背粪行不?”二哥问。
“不行!”三哥没等父亲答曰,就抢过了话头,“背粪的活重,自智根本做不了!那个烂活路没大搞场,开始背两回倒还将就着能背动,再背个三、四回以上,他咧肩膀还不给压褪一层皮?”
“那就是看薅草咋样?”二哥转过头问父亲。
“也不行!”母亲赶忙插嘴说,“薅草?这两天热得像火烤,在地里还不把智娃蒸中暑了?再说,现在大茬苞谷比人还深,那叶子还不把他胳膊给划烂?”
“我说这样的,”三哥见二哥为难,就给他出主意说:“叫去闹副业,这两天山上树林里凉快。”
“我也想过叫他闹副业,”二哥说,“闹副业好是好,就是他不会砍树,也不会扯大刀锯,没人引。再说,当前劳力卡(卡:这里说管的意思)得严,争着去闹副业的人又多。自弟哥规定,闹副业的人要大队上批准呢。”
三哥想了想说:“自弟哥的话我去给说。他在大队上当干部,有些事情离了我们一帮子年轻人还是弄不成,对我的话他还是蛮听的。今天晚上我去给他说,他保险能听我的话!”
二哥沉默了一下,最后表了态:“你这样说也好,自智真的要去闹副业,就叫德印叔带上。德印叔要去闹副业都想疯了,从正月起就给我说,一直缠到现在。”
“我说你脑子是实的!”母亲抢着数落起了二哥,“你没看田德印拿下眼观我们智娃的样子,今天他引了一帮人把智娃整得差点在地里哭了,最后亏得铁锤子出头说话才把他们撵走。你叫他引我娃,还不是把老鼠往猫口里送——重活净叫我们智娃去做。卖东西的时候,智娃又不懂,他把智娃不哄死才怪呢!”
“那——,只叫自智去,不叫德印叔去,德印叔要到处反映又咋说呢?”二哥感到很为难。
“我知道你娃的意思,”母亲见二哥推辞,就高声地嚷开了:“你一定要叫田德印去,还当我不知道你娃子的心思:你是想叫队上几个闹副业的每个人给你送几尺木板,你好弄去卖了赚几个抽烟钱。叫智娃去了,你不好要东西,也要不到!你叫田德印去,是不是他提前给你许了啥愿?我叫你把智娃照顾一下,你推来让去,像个当哥的不?叫我说,把铁锤子安排到智娃一路,我还放心一些!”
母亲一番话,说的二哥也不好再回答。父亲见她说的有些不像话,就急忙拦挡道:“你说的话也没有根据。叫照顾智娃就说叫照顾吗,咋能给自义乱编造一些瞎话呢?”
三哥也忙打圆场:“二哥,妈也是气急了。我看事还要做事情来办,就叫铁锤子去,他两个也能合得来嘛!”
“唉,你看,老人家把我这样逼,只有按她说的办。我们当后人的有啥办法呢,我总不敢和她争起来吧?”二哥无奈地作了认可。
我一听,也顾不得再多说话,推说出去一下,就向铁锤子家奔去,我要把这好消息告诉他。
我刚出门,就遇上了田学全。田学全比我晚一辈,是我远房堂兄的儿子。按我们当地的风俗习惯来说,如是亲族长辈,一般喊“几爸”,如是远房,则是带名称呼,叫“某某叔”。田学全因跟我父亲学医,为了和我们套近乎,就依了亲房的称呼,把我们弟兄几个喊“几爸”。他今天是来向我父亲要药书看的,当下见了我,就招呼道:
“四爸,你准备到哪儿去?”
我见了田学全,就高兴地把我要去闹副业的事告诉了他。他也替我高兴,就先放下了要药书的事,和我一同向铁锤子家去给宋宝梓报喜。
宋宝梓在田家院子有“三名”:老好的出名,抠的出名,洋相的出名。说他老好,自然是指平常不多事,不揽事,只会躲事。说他抠,是指过日子吝啬到了极点,平常在家锁米锁面还是小事,就连大年三十蒸馍他也要管,只准给一人蒸一个。至于说他洋相,并不是指他的口才,而是指他爱说一些不用说的大实话惹人笑。他有一次犁地遇着牛拉稀,在回头时牛把屎拉在犁上,当时就溅了他一脸。他当下就扬起鞭子大骂:“短命的牛,你在拉稀吧?”当时逗得做活人都笑了起来——这牛不是在拉稀,在干啥呢?在夏接秋是生活最困难的时候,他想要救济粮,就找到田自弟诉苦:“我们每年俭省又俭省,还是不够吃。一年就是几个人过生日能吃一顿好的,这还算浪费了。唉——,没办法,我们一家人都是一年的生日,躲不过!”当时就惹得田自弟把一口热茶喷到了他身上。这宋宝梓不只是憨,他也风光过几天。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,公社革委会主任到田家坪看中了他的雇农出身,想提拔他,就指定他到县上去开贫协会。在回来召开群众会传达精神时,还专意到场给他助威。宋宝梓在会上哼哼唧唧地搞了半天,总算憋出了几句话:“我们这次到县上开会,每天三顿饭,顿顿有肉。摆了几十桌子,吃的蒸馍有碗大。”他把双手比成碗口形状,换来了大家的一片笑声。“县上的革委会主任确实是个当官的料子。白白胖胖,长的牛高马大……”这一下,全场人都笑弯了腰,搅得他也说不下去了,公社主任气的一拍屁股就走。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在群众会上发过言。
像宋宝梓这样的家庭,一下子出了铁锤子这样一个闹副业的“人才”,自然是欢喜无限。他当下见了我们两个“报喜”的人真是大敬意,急忙在酒坛子里舀了一茶缸冷柿子酒,双手端出来递到我手上,叫我和田学全轮着喝。我一看心里就不高兴:就这样干喝,连一点菜都不炒?真的是个“松包子”!当时就把酒接过来放在了一边。铁锤子的母亲大概也看出了我的心思,就赶紧拿了两个鸡蛋进了厨房,一碗打了一个,冲好了蛋花子端出来叫我和田学全喝。
铁锤子没吃。他在我们正吃的时候,就把他妈叫到一边,商量着要拿点东西去把我二哥谢一下。他们的话音很低,我只听到他妈最后说的几句:“屋里也没有别的啥拿,还有五个鸡蛋你先拿上,叫你爸再灌两瓶柿子酒。我这里有三毛钱,你那儿还有两毛,凑到一起,去代销店给买点啥。”
铁锤子提着酒和鸡蛋到了代销店,掏出五角钱,先是买了五盒子七分钱一盒的“山羊”烟,一数还剩一角五分钱,感到实在也买不成啥,问我有没有钱。我一摸,身上只有两角钱,就难为情地向他笑了笑,他只好向田学全借了一块钱。他站在那里到处瞅了瞅,见“宝成”烟一盒是一角八分钱,便捏着指头算了算,就把五盒“山羊”烟退了,换成了五盒“宝成”烟,又买了五角钱一斤的红古巴糖。这样,加上在屋里拿的鸡蛋和柿子酒,算是把四样子礼凑齐了。铁锤子买完礼以后,手上还剩一角钱,他一看,“宁强”火柴是二分钱一盒,于是便把这一角钱又买了五盒火柴,以备上山闹副业好用。这时,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,才如释重负地约上我们到我二哥家去送礼……
从二哥家转来以后,铁锤子硬拉着我和田学全到他家去睡。他要我和田学全一起,好好地商量一下,以便合计下一步的打算。
是呀,这是我们生命的转机,真需要好好地合计一下!当时一个全劳力在生产队苦苦巴巴地做一天,勉强能分到三、四斤粮,好一点年成也超不过五斤。至于说钱,那更是道不上嘴的事,一个劳日值只有三角钱。在这严酷的现实面前,人们不敢贪图其他的享受,思维只能定在以粮为纲上,把种粮以外挣钱的事统称为闹副业。闹副业仅就其价值来说,是远远大于“主业”的,私人闹副业就在山上挖黄姜、柴胡等药材卖,少数户自留山和房前屋后有树的,就把树砍了卖钱。集体闹副业就比私人省力多了,给集体闹副业需要砍树时,通过队上干部一指,就直接在集体林里随便砍树变卖。
在山上砍树时,人们知道怎样省力,都挑那些长在陡山坡上的树砍。这样的好处是砍下的树不用人扛,先是把树砍倒,再把树枝砍光,整树也不截,大树用杠子一翘就自动窜下坡根来了,小树就钉上铁钉,用绳子套上,人扯着绳子往下拉。
给队上闹副业,当时大部分人做椽子卖,也有少数卖木板的,但是卖木板没有卖椽子划得来帐。其原因是木板用量少,一般是做家具用,做木板卖,如果提前没有套好主户,那是很难出手的。再加上木板宽,又很难用锯锯得开,掮上肩了走远路还压得肩骨疼。椽子就不一样了,人们盖瓦房的多,用椽子量大,因而好卖,算起来也比木板价高,再加上椽子比木板窄,也好捆,掮上肩骨不疼。
椽子是一寸厚、三寸宽的木板,它的单位叫“勾”,一勾椽子是由一页五尺的和其他一页长一些的搭配而成,和七尺搭配的叫七五,和八尺搭配的叫八五,也有极少数和九尺搭配成九五的。一勾七五的椽子能卖一块四角钱,一勾八五的椽子比一勾七五的可以多卖一角钱,九五的比八五的又多两角钱,因为九五的椽子木料要长,难备。如果要盖进深是一丈四尺的瓦房,就用七五的椽子,用八五的椽子就要盖一丈六尺进深的房,九五的就盖一丈八尺进深的房。至于在做椽子时要截几五的木料,这就要具备测量市场的知识,要根据买椽子的人所盖房屋进深而定。七五椽子要的木料短、好备,但是盖一丈四尺进深房的人却少,应当少做;盖一丈八尺进深房的人倒多,但是九五的椽子要的木料长,九尺通直的木料在山上比较难找。九尺的椽子,除开树长的刚好就材料以外,一般也不要去做它。
我们经过分析之后,认为最合算的就是做八五的椽子。因为一勾八五的椽子就其木板面积来算的话,总共也才合零点零三九丈,照这样折合,做一丈板的木料就能做二十五勾椽子。一丈木板的市场价是二十八块钱,而二十五勾椽子却可以卖三十七元五角钱,增值大着哩!
主要产品的规格定下来以后,接着是讨论如何实施的问题。首先是砍树的用具,斧头和刀我们都有,大刀锯可以先向别人借着用,过几天自己攒下钱了再买。问题是缺一个鱼肚子锯,用鱼肚子锯截树省时间,也不伤树。砍大树如果纯粹用斧头,就会把树根的三、四尺长一截好木料砍坏,俗话说:“宁要树根一尺,不要树尖一丈。”要做到好与省结合,没有鱼肚子锯就是一句空话。
鱼肚子锯是中间如鱼肚子形状,齿尖向两头的锯。安装起来简便,携带方便,只需在两端穿上一尺来长的木棍就可使用,它的这些优良特性深得人们青睐。在公社商店里买一个鱼肚子锯需要二十二元钱,我和铁锤子一时也拿不出来,只有先将就着用斧头砍,过一时再说。正当我们为此在叹息时,田学全搭腔了:
“四爸,你甭急,我还有二十三块钱准备到信用社去存的,你们先拿去用,啥时有了啥时还。”
“啊呀,你这可救了我们的老命了!”铁锤子高兴地一把抱起田学全,甩到了床上,和他滚在一起……
我和铁锤子在田学全的真心地支持下,用了十几天时间,加工出了第一批产品——一百一十二勾八五的椽子。这些东西不只是我们劳苦的成果,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阶段的劳作,它使我们看到了改观生活的希望。算一算,有客户上门买时,一勾椽子能卖一元钱。如果自己掮出去,那一勾能卖一元五角钱,我们现有的椽子就可以卖到一百六十多元钱。我们用十五天时间把它送出去卖掉,一月总共才花二十五天时间,一人就能分八十多元钱。除去每月给队上交的五十元钱以外,还净赚近四十元钱。市场上的黑市粮票要卖五角钱一斤,用粮票买大米一斤要花一角三分钱,我们一月可以买它个二、三十斤粮票,然后用粮票去买大米。到粮站用粮票买粮时,按规定苞谷和小麦或大米要以四六的搭配,纯买大米要托相当硬的关系。不过这难不倒我们,可以等田德爵从县上回来探亲时,请他给粮站打个招呼,粮站有的是人听他的话,看我们要买多少大米?啊哈,我们作为农村人,住在一个没有秧田的高山地区,每月不断地能有大米吃,有零钱花,还有几天的休息时间,这生活简直和机关干部不分上下了!试想,人的日子一旦过到这个份上,还夫复何求?
【选自长篇小说《变迁》第二章】
(未完待续)
作者简介:
任登庚,男,汉族,大专文化程度,共产党员,出生于1960年11月,家住旬阳市白柳镇佛洞村。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,旬阳市作家协会会员,旬阳市人文学会会员,旬阳市老促学会会员,在四级调研员岗位上退休。
1978年高中毕业后,历任代理教师、大队会计、信用社信贷员。1984年任副乡长,从此在乡镇历任乡长、党委书记、人大主席,期间参加党校在职函授学习两年,离职在党校学习一年,在职参加《清明》《希望》小说函授学习两年。回县级单位工作后,历任正科级纪检组长、副局长、四级调研员。平时爱好文学,公开出版三部书,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变迁》。
责任编辑:肖海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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